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大海裡的人生,起起伏伏,高潮低潮,心裡所有的話都讓大海一起帶走,苦海、討海……行船人將所有寄往大海,留下希望給最深愛……

 

十四歲的夏天,血氣方剛、暴戾之氣,鑄下大錯,母親欲哭無淚捨不得之中,還是將我送往娘家的小島住在阿公家,希望這裡的簡單純樸化戾氣為祥和,老爸舉雙手贊成,因為他累了,他不想疲於奔命的騎著腳踏車奔波於學校、警局與被害家長之間,無法再以道歉過日子,就這樣乘著小姨丈的漁船來到這雞不生蛋、鳥不拉屎的地方,展開長達半年的孤立生活。

 

依稀記得旁邊就是一座寺廟,每到清晨四點半還是五點,鐘鼓齊鳴、梵音傳頌,想抱頭睡回籠覺都不可能。一大早起來就是到井邊打上一盆水洗臉、刷牙,這水早已不能飲用,不過可是早年全村最倚賴的水源,接著無所事事,東晃到西、西晃到東,煙一包又一包,這樣過了一個禮拜,養得白白肥肥,有人照顧吃,生活又正常,早睡又早起,閒閒看看漁港風光、看看幾個老人打四色牌、三姑和六婆的呼吼、小媳婦們的嘀咕,無聊到連煙都戒了!

 

島上很多失學少年,表哥小發就是其中之一,國中畢業上了船成為名符其實的「行船人」!十七歲的他身材瘦小、皮膚黝黑,看我無聊就提議一起出海捕漁,心想閒著也閒著,這一出海才發現孤寂的大海,有他說不完的故事。

 

一箱箱的啤酒、保力達,還有感冒成藥,這些都是出海的必備。上了船,無邊無際,八月的豔陽沒有人脫下那長袖白內衣,只有一個笨蛋脫了下來,一天下來,睡覺時才知道為甚麼他們不脫掉那件衣服,寧可乾了濕,濕了再乾,原來大海孤寂、太陽無情,白色肌膚漲紅坐立難安,小發拿著冰塊讓我敷上「早跟你說了,你不聽!」「對啊!我為甚麼那麼白目呢?」二個人笑笑,隔天接近中午時到達漁場,撒網一個不小心,硬生生的鐵勾就往小腿肚插上,百來公斤的漁網與肌肉拉扯,扯下一塊肉,姨丈見狀拿起冰塊往傷口壓上,再拿出消炎藥敷上,弄了塊紗布綁了起來,要我到旁邊休息,這時感覺自己真得很沒用,平時不是很凶、很惡,在海上才發現自己像是廢人。

 

小發表哥個頭小小,目測不到160公分,後來才知道他不只不足160公分,他根本身高不夠,所以不用當兵,不過他卻很努力跟著姨丈學捕漁,他的志願當然是當船長,自己擁有一艘船,不過當年看著他的瘦小,怎麼也難相信,但是所有行船人的耐力、毅力,卻是你一輩子不會忘的。

 

海象一時晴、一時雨、一時風、一時雲、一時靜、一時狂,等待在前方的永遠不會知道是甚麼,這一趟下來,不過四天,漁船滿載。

 

第二次又跟著出去,小腿肚的傷好的差不多了,上了船一邊聊、一邊整理漁具,這次怎樣也要表現一下,可是看看手掌與手指被漁網割出的一道道紅色瘀痕,再看看船上每個年紀與我相仿的小朋友,雙手佈滿的痂繭,很快的明白那不是這麼簡單的一門活。果然在第四天的捕撈過程中,我因力氣放盡,拉漁網的同時劃破那白色棉紗手套,只見染紅的一雙手,小發第一個看到,把我扶到一旁,拿出剪刀剪開那手套,找到傷口,就在右手虎口位,竟沒有感覺,又是一陣包紮……

 

那天晚上自己一個人睡不著,想著自己不是很囂張,現在可好,再囂張啊!大海裡的拼搏,果然是真正的男子漢,他們與海爭飯吃,忍受著殘酷、孤寂、身體的傷害,就是想要生活好一點,只能靠海、靠老天賞口飯,十七歲的小發表哥,看來像三十歲的成熟男人,滄桑寫盡臉上,歲月就在自己的手上記憶。

 

半年後,母親要我回家,回到陸地上,突然懂得對許多事感恩……

 

不是自己親人發生的事,打死絕對不相信電影、電視的劇情會發生在生活,阿公早年也是討海人,不到二十歲就與指腹為婚,大了七歲的阿嬤結婚,生下大舅,隔二年遇到船難,被人救起在嘉義待了三年,回到小島,阿嬤改嫁了,阿公再娶,陸續生下大姨、我媽、小姨、小舅,小舅在當完兵的隔年結了婚,當年遇上船難,當時的表弟還沒出生,舅媽挺著六個月的肚子,表弟生下來,從未看過自己的父親,大舅因長期出海飲酒,多病纏身最後肝硬化過逝,大表哥出海捕撈珊瑚得了潛水夫病,最後年紀輕輕也離開人間,娘家的男丁在海裡討生活,直接、間接的受害機率50%。

 

大姨丈和小姨丈在阿嬤的幫助之下,買了船當了船長,舉家搬遷到市區,為得就是讓孩子脫離那個環境,受到更好的教育,找到更好的工作機會,小發表哥來不及受惠,一個國中畢業無一技之長的小朋友,只能跟著傳統走,小島98%是討海人,他當然不例外。為了不讓悲劇延續,小舅的孩子,阿公、阿嬤、舅媽,早早將他送到市區,為得就是不讓他也走上老路「討海」。

 

「討海」與「行船」都是台語的說法,簡單說就是國語的捕漁,台語的說法較傳神,你可能坐過小筏也坐過客輪、商船、郵輪,小筏多在淺海、小河,客輪、商船、郵輪噸位大,在大海相對平穩,說到漁船許多人看過,一輩子沒坐過,尤其十級東北季風的漁船,如果你坐過,我相信十個有九個,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生死一瞬間的感覺,會暈船的人大概會先暈倒,意志力稍強的人,眼前會發黑,名之為「討海」真得貼切。

 

討海人面對這樣的生死瞬間,也直接的影響他們的生活態度,在海上面對的是殘酷的氣候變化,生死的一線,漁獲的多寡,等待的無情,寂寞枯燥的甲板生活,內心空泛,天性樂觀,煙和酒成了他們的朋友,賭博是殺時間的刺激,上了岸領到錢,紙醉金迷、醉臥美人鄉是他們唯一可以證明自己存在的方式,其實他們的內心何嘗不存在著許多的感性,只是他們更需要證明自己的存在。行船人沒有甚麼不好,只是他們的苦與悶,只有行船人自己的心裡知道!

 

我上了岸,國三復學,小發表哥繼續他的海上人生船長之夢,二十二歲那年,小發表哥卻闖了禍,豪賭一夜欠下百多萬,二十幾年前的百多萬可不是小數目,東拼西湊的,我家也拿出一份二十萬幫忙,讓他過了這一關,姨丈、阿姨想該替他找個女人管管他,成家才能立業,很無奈的是找不到對象,當年娶外籍新娘尚未蔚為風氣。小發表哥最大的問題在身材矮小,並且沒有經濟基礎,沒當兵也成了一個大理由,那個年代沒當兵給人的感覺好像不是完整的男人,當然還有一個因素,就是你選擇女孩,人家女孩也再選擇,就在這樣的時間中磋跎,二八、九歲才找到一人家,好說、歹說加上聘金,還有阿公在小島的一點名氣,說成了這段婚事,小發表哥也在阿嬤的幫忙下買了船,當上船長,這才將美嬌娘娶進門。

 

從欠下百來萬到當船長,成家立業果然讓小發表哥一帆風順,這期間掙到不少錢,當年澎湖的海上資源豐富,漁獲穩定加上珊瑚價格居高不下,另一項走私和人蛇的代價都讓討海人的生活得到不少改善,會存的討海人,尤以船長身價上千萬的比比皆是,可惜天有不測之風雲,隨著澎湖海洋資源及成本的提高,台海之間抓走私與人蛇的打擊犯罪,收入越來越不成比例,加上許多親戚都搬到高雄、台中,小發表哥也結束了在澎湖這裡的海上生涯,往基隆這另一個海上天堂發展。

 

這又是一個轉捩點,船的噸位加大,可以到更遠的海域捕撈作業,船期也更長,收入更趨增加,生活當然也更便捷,但是人心更快的變質……行船人的困惑正一步一步向小發表哥逼近……

 

澎湖人在台灣各地都算團結,澎湖人都戲稱自己是三點水的,在這種惡劣環境中到台灣本島討口飯吃不難,刻苦耐勞,自己人的照顧,讓澎湖子弟在各個地方都有不錯的發展,小發表哥就是這樣到基隆發展的,在自家人的引介下,賣掉澎湖的漁船,換了噸位較大的漁船,置產在基隆,生活逐漸踏實,二個小男孩、一個小女孩一天天長大!

 

忙碌讓小發沒有太多時間經營家庭關係,小發老婆阿美當年媒妁之言娶進門,就是希望他理家,阿美在澎湖確實很會理家,完全承襲了小島漁村的母系傳統,簡單說就是台語的「強腳」,這種強勢用在管理財務會是很好的一個原則,但是小島漁村很怪的傳統是男性沒了聲音,只負責捕漁交錢回家,然後做愛做的事,結果就是女性角色控制了全家,這樣的結果有好、有壞,偏偏最壞的結果常常看到。

 

阿美把錢掌控嚴密,不過錢都流往娘家,對家中的小孩則不太管,對大女兒更是有事、沒事就當出氣桶毒打一頓,公公婆婆實在看不過,但也莫可奈何,這在小島的漁村生活司空見慣,所以也就擔起責任,把孫女接去照顧,對阿美來說樂得輕鬆,他可以打扮的美麗,天天在外面跟人炫耀,可以打打牌、話話家常,不過他可不要像黃臉婆一天到晚整理家中雜務,更不要天天洗那些髒衣服,更不要面對油膩膩的廚房。

 

傳統教育下的小發與阿美也算絕配,因為小發習慣這樣的環境,阿美也習慣承襲自母親的強勢,在小島有不少人羨慕小發,除了家中雜亂了點,大家看到的表面也都覺得小發娶到不錯的好老婆,尤其是娶了阿美之後,有小孩、有自己的船、當船長,有自己的房子又賺了不少錢。

 

隨著討海捕撈漁獲的困難度越高,投資報酬率越低,小發決定循長輩的模式去基隆,改善經濟的環境,趁年輕多拼幾年,免得被阿美念到臭頭,就這樣舉家遷到基隆。都市生活跟澎湖差多了,阿美來這個都市,學會了保養、學會了化妝、學會喝下午茶,更學會穿搭,這些享受才是人生。小孩也不管了,丟給搬到台中的公婆,公婆若不允就打小孩給他們看,公婆聽到孫子的呼救心一軟,只能再擔起這個責任,畢竟媳婦也是自個選的,家家有本難念的經,似乎是最好的理由。

 

小發其實心理是很自卑的,個頭都還比阿美小,看著自己的不修邊幅對比阿美的嬌豔,能說上甚麼,另一方面也有驕傲,能娶到阿美算是福氣,可是一個男人總會有個底線,你不整理做家事,上岸我整理,行!你打小孩,我回家拼命補償給小孩,可以!你找我吵架,我不理,總行吧!但是當耳語不斷出現的同時,這就到底了!

 

從沒打算離婚,也沒有打算追究,就只希望阿美看在三個小孩的份上,能夠盡一點媽媽的責任,維持住一個家庭的形式,但是阿美可不這麼想,他直接了當的說就是離婚,小孩要二個男的,女的不要,如果小發三個都要,就是拿錢來換,小發不斷逃避離婚的可能,拖了一年該面對的始終要面對。

 

阿美把所有的錢領走,包括公家的,房子拿去抵押,錢也拿走,帶走二個男孩,阿美的親人放話「很簡單給三百萬離婚,小孩全歸你!」人生的十字路口,再拖下去還是一個無解的題,不會讓小發滿意的答案,「家醜不外揚」是傳統、是宿命,連提都不能提的禁忌……賣掉船,結束基隆的生活,用三百萬離婚,解決所有複雜的關係!

 

小發獨自坐在漁港旁的海堤上,眼睛一陣迷茫,原來多年努力地、辛苦地、做對地、做錯地,都在這一刻突然的失去意義!小孩是未來的希望……這才是最真得價值!小發找到他的下個人生目標……

 

小發表哥不當船長了,他現在過得還好,他現在是跑遠洋漁船的船員,一次作業少則半年、多則一年半載,才能回家一次,小朋友都由小發的爸媽帶,雖然與小朋友的親子關係少了,但只要人在,擔起責任,就是小發一直放在心裡的信念……

  

 

 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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